文/馬玉玲
邢家二小姐是河北省文安縣勝芳鎮人,勝芳是華北水鄉古鎮,一個古來從小漁村演變成北方商務重鎮的地方。
勝芳鎮是挨著穿心河建屋,大家穿梭在房屋、胡同間,好像一條血管密密麻麻蜿蜒全鎮心臟。岸邊楊柳在水中起舞,柔軟搖曳,若你是外地人,應該會迷失在那水陸蜘蛛網中吧。北國的秋,空氣中已經有漸漸凍結的感覺,鎮民的腳步少了些從容,邢家的僕人小賈急步走出大宅,穿過幾個胡同走上大街到藥舖子去抓藥,臉上露著忐忑。
邢家多代安居勝芳,已經不知道是否如大家傳說的,邢家也是明朝朱棣皇帝因為遷都北京時,許多南方江浙、北方山東、山西等地鄉親移居此地的家族之一。移民中有各行各業買賣人,讓這地店鋪林立,因勝芳水陸方便連接京津,就成了商品交易轉運集散之地,小小古鎮,商務繁忙富裕,勝芳人精於貿易,善於理財,有「東方威尼斯商人」之譽,邢家也是其中知名富商之一。
邢家在鎮上是具名望的家族,老爺邢文友,夫人薛氏,薛家經營南北鮮貨莊,也有錢莊生意,兩家聯姻可說門當戶對,夫妻育有一男二女,大小姐淑涵、少爺是獨子叫伯安、二小姐是么女淑芬。文友老爺溫文儒雅,中英文造詣俱優,是遠近馳名的中美煙草公司總經理,在清末封建時代,他是難得的人才,加上文友眉清目秀,在勝芳頗具名氣,人人都說夫人嫁到如此大戶人家,夫君又十分疼惜愛護,令許多當地小姐稱羨。淑涵、伯安相繼出生,一男一女十分幸福,鎮上的人說,邢家長輩當過勝芳鎮的鎮長,清廉有德,所以後代子孫才如此有福氣。
一九二四年,末代皇帝被逐出紫禁城,北伐開始,戰亂起人心惶惶,這年邢夫人年初卻懷了老三,到了年尾十一月三日,二小姐淑芬出生,雖然是個女孩,但這個孩子眼睛大大、圓圓的小臉,逗趣表情豐富,顯得特別活潑,所以深得老爺的疼愛。他跟夫人說:「你看這個孩子的耳朵,有個大耳垂,臉又紅通通的,是個福相。」夫人撫著二小姐的臉:「我看這雙眼睛真是跟老爺一個樣,又大又圓,雙眼皮很深,真是好看。」老爺說著說著心裡感到滿足。已經有很長的時間,老爺公務忙得逗留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少,戰事緊張,他心頭的壓力有時大到喘不過氣來,這一年來咳個不停,夫人常到藥舖子抓些潤肺補身的藥材,但總是吃補一陣好像咳就稍緩,卻不見根治。
邢老爺不管多忙,午飯、晚飯時間一定回家跟夫人、孩子一同用膳,尤其一定會抱抱二小姐,或追著她滿院子跑著玩。淑芬見到爸爸回家,不論她在做什麼,都一定放下,撲到老爺懷裡。
入秋以後,老爺的咳不但未見好,反而加重,體力也變差了,全家才真正擔心起來,送他到北京大醫院檢查,沒想到醫生說是肺結核末期,住進隔離病房,此時,全家生活大亂,公司顧念老爺的貢獻,讓他暫時休個長假,孩子們不明白為何爸爸到了北京還不回來,媽媽也北京、勝芳兩頭跑,孩子問媽媽要爸爸,夫人哄哄他們什麼都不說,大小姐看到媽媽會偷偷掉淚,但不知原因。二小姐才剛滿三歲,還是滿院子亂跑,完全不知道家裡將遭遇喪事,也渾然不知這個家變,對她的影響最深。
一個剛入冬的傍晚,老爺被送回家了。但他沒有被送回房,卻是在大院子裡搭了個大棚,四圍拉上大帳,各角放了火爐,棚裡搬來一張大床,老爺就躺在那裡,家人不讓孩子走進大棚裡,那怕孩子們又嚷又哭著要看爸爸。二小姐不習慣見到爸爸,但爸爸卻沒有抱起她,媽媽哄說爸爸病了,等好了就去抱她。這樣一躺就是一個月,淑芬經常偷偷從帳棚縫偷看,見爸爸總是靜靜躺著,聲音氣若游絲。有一天夜裡,她應該要上床了,但佣人急急地進了她的房,將她從床上抱起,「二小姐,老爺要見你,我們這就帶你去看爸爸。」進了帳棚,二小姐見到媽媽在床邊哭了,老爺見到淑芬,他招招手,「淑芬,來爸爸這兒。」佣人將她抱到床邊,媽媽接手抱住她,淑芬見到爸爸整個人面容憔悴、泛黑。爸爸這個時候對著媽媽說:「這孩子最可憐,三歲就要沒爹了。夫人,你知道我最愛她,你答應我一定要好好對她。我對不起你,不能陪你到老了。」「你答應我一定要好好照顧淑芬,淑涵、伯安也都交給你了。」說完這話,眼就闔上,氣息也斷了。二小姐太小,不知道爸爸已經走了,但見周圍的人全部大哭,媽媽也哭得好似要斷氣,她就被這悲傷的氛圍嚇得大哭起來,從那天起,爸爸再也沒有起來如常抱住她,她的心也從此總有了個空洞,似乎再也沒有補滿過。
老爺的帳棚又停在大院裡一個月,此時冬雪已降,這個月中所有法事都在帳棚外依程序做完。二小姐長大以後,跟她的大女兒說過,媽媽從爸爸走了後,整個人就變了,變得憂鬱,每個晚上當家人都睡著後,她就到大廳裡對著文友老爺的照片,有時喃喃自語,有時看著照片一兩個小時不說一句話,當時夫人還沒滿三十歲,鎮上的人從此也不再說她好命嫁入富商大戶。夫人讓大小姐淑涵從小到大長時間住姥姥家,伯安及淑芬幼年在邢家及薛家兩頭跑,淑芬讀完中學,夫人就帶著他們兩人住到北京北海,在哪裡買了塊地,搬離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