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陽山(金門大學教授)
1989年東歐變天,兩年後蘇聯解體,從南斯拉夫到捷克斯洛伐克,從巴爾幹丶高加索到中亞各地,聯邦與聯盟體制不斷的從內部裂解,民族獨立的風潮席捲這片曾經赤色的大地。
隨後二十年間,一共出現了廿九個新興國家。其中,經由內戰而分裂的南斯拉夫,一分而為七國,流血屠殺情況最為嚴重。由於民族傾軋丶分崩離析,迄今傷痕猶存,血淚斑斑,而問題未解、餘恨難消。
今年夏天,我初訪波士尼亞的薩拉耶佛 (Sarajevo)和赫塞哥維那的莫士塔(Mostar),看到了戰爭殘存的遺跡和當前的生活風貌,感觸良多,乃撰此文,供兩岸人民警思。
波士尼亞一赫塞哥維那全圖,紅色是塞族共和
藍色是波赫聯邦,中間綠色是波爾其科特
8月中旬,我搭乘克羅埃西亞航空自捷克布拉格經克羅埃西亞首都札格布(Zagreb),再轉往波士尼亞-赫塞哥維那(簡稱波-赫)的首都薩拉耶佛,全程約五小時。克航一共只有12架飛機 ,是袖珍的小國航空公司,但服務不錯。機上可以買到亞得理亞海岸的永久花精油,而在首都機場也看到了土產的花草酒及罕見的生鮮松露罐。我們到達薩拉耶佛已是下午四時,氣溫高達41度,但清晨時分卻直線下降至15度,足見內陸型氣候溫差之大。
由於前面幾站轉搭公車太費時也太累人,我們決定直接從機場乘計程車赴旅館。二十分鐘後到達,司機索價46波士尼亞馬克,約23歐元。這是正常車資的兩倍多,但因人生地不熟,我們只有入鄉隨俗,付帳下車。
旅館在回民區的半山腰上,坡很𨺗,由石頭拚成的馬路,不大好走;但離老城中心很近,幾分鐘就走到山下了。這是在歐洲大陸罕見的傳統回民區,已經有好幾百年的歷史。路邊盡是土耳其式的咖啡座丶手工的製銅坊、圓頂的回教寺院和老式的巴札(bazaar)集市,路邊坐滿了人,形形色色丶目不暇給。而來自世界各地的穆斯林婦女,有的全身自上而下用黑布包住,僅留雙眼;有的戴著漂亮的花布頭巾,遮住頭髮;有的穿著回民長衫丶色澤亮麗;風貌各異,不一而足。
這是一個充滿異國風情丶東西文化交融,看似一片和諧的多民族丶多宗教國家。伊斯蘭丶猶太丶東正和天主教,各教派的教堂寺廟櫛次鱗比,一棟接著一棟,恰似多元包容、四海一家的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理想之城。
1984年,薩拉耶佛曾經主辦冬季奧運,名聲全球遠揚;而今,則是在歐洲大陸邊緣,充滿異國風情的「回民角落」,也是歐洲排名前列的文化旅遊城市。但就在二十多年前,這裡卻是族群屠殺丶教派淩遲的鋒火戰場,曾被圍城長達三年半之久,彈痕歷歷,死傷累累。
回民區
1989年夏天,我曾訪問過南斯拉夫首都貝爾格勒(Belgrade)和札格布,這是當時南國境內最大的兩個民族共和國──塞爾維亞(Serbia)與克羅埃西亞 (Croatia)的首府。這兩個斯拉夫民族講著同一種語言(Serbian-Croatian),但卻因帝國背景的影響,使用不同的文字,分別是俄文的居理耳字母(Cyrillic alphabet)和拉丁字母,也就是「同語卻不同文」。
至於宗教方面,兩族則分屬東正教和天主教,雖然信仰同一個上帝,但塞爾維亞親俄羅斯,克羅埃西亞親德奧,長期對抗。1914年6月28日,塞爾維亞青年普林西比(Gavrillo Princip)在薩拉耶佛的拉丁橋畔,刺殺了奧匈帝國王儲費迪南大公,結果引發第一次世界大戰,此地也就以「巴爾幹半島的火藥庫」聞名於世。而在二次大戰期間,塞、克兩族相互廝殺,流血衝突;克羅埃西亞還成立過親納粹的傀儡政府,與塞爾維亞夙為世仇。
當年我乘火車從札格布到貝爾格勒,歷時七小時,從乘客互動神情中就可以清楚感覺到族群間的緊張不安。此後十餘年,情況日益惡化,南斯拉夫終於爆發了全面的內戰,最後分裂成斯洛文尼亞丶克羅埃西亞、馬其頓丶波-赫丶黑山丶科索沃和塞爾維亞等七個不同國家。
1992年2月19日,在波-赫共和國境內的塞爾維亞人集體缺席抵制的情況下,波士尼亞回民(Bosnian Muslim)與克羅埃西亞人就獨立問題舉行公民投票。投票結果顯示,有九成民眾支持波-赫共和國自南斯拉夫獨立。3月3日,波-赫議會在塞爾維亞人議員缺席的情況下宣佈獨立,致使民族矛盾激化。4月6日,就在歐洲共同體承認波-赫共和國獨立的當天,境內五個塞爾維亞人自治區宣佈聯合成立「塞族共和國」,搶先獨立於「新而獨立的波-赫共和國」之外,但依然決定要留在母國「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之內。
塞爾維亞人的獨立行動立即招致了波-赫政府的鎮壓,但是塞人擁有精良的裝備和武器;而駐紮在波-赫境內的南斯拉夫人民軍(以塞族為主)也發動了對回民和克羅埃西亞人的攻擊。4月7日,南斯拉夫人民軍出動飛機轟炸了克羅埃西亞人的彈藥庫,武裝衝突驟然升級。衝突由塞拉耶佛向外蔓延,釀成了全面內戰,也開始了長達1425天的「塞拉耶佛圍城」,從1992年4月5日一直困守到1996年2月29日。在此圍城期間,一共有13952人不幸罹難。
戰爭中的Sarajevo
由於戰亂關係,波士尼亞回民受到慘烈的創傷,在美國積極介入後,簽定了和平協議,由東正教徒的塞爾維亞人單獨成立「塞族共和國」(Serbian Republic),信仰伊斯蘭教的回民與天主教的克羅埃西亞人合組「波赫聯邦」(Bosnia-Hercegovina Federation) ,形成一國三族丶分而治之的「邦聯式聯邦制」(confederative federation)。薩拉耶佛則係共同首都所在。
波士尼亞戰爭
我特別乘3號電車到達當年塞拉耶佛圍城時的「狙擊手巷」(sniper alley),它在城中央的西側,著名的假日飯店(Holiday Inn)一帶。這裡曾是各國戰地記者採訪時聚居的旅館。在圍城期間,他們目睹塞族狙擊手在城郊的山坡上對城裡回教徒居民無情的殺戮,前後共有 1030人受傷、225人遇害,連負責維安的聯合國部隊也未能倖免。而今,二十多年過去了,仍然可以在大馬路南側的博物館廢墟上,看到明顯的弾痕,記錄著戰爭無情的創傷。
波士尼亞戰爭
至於老城區的拉丁橋畔,也就是當年普林西比暗殺王儲的現場,現在設立了紀念館,走進這個百來平方米的微型館廳,花不到十分鐘就看完了所有的陳列品。走出門外,就是這座不過三、四米寛的歷史名橋,它經歷著百年滄桑,也承擔着沈重而複雜的歷史詮釋。它的名字,也從拉丁橋改為普林西比橋,又在1990年代內戰之後,因執政者的改變而改回原名拉丁橋。
現在,塞族已被趕出了薩拉耶佛,在東面的「塞族共和國」境內另外設置了一個「東薩拉耶佛市」。塞族出身的普林西比也因為政治不正確和族群身分不對盤,從原來的「民族英雄」被重新譜寫的歷史故意淡忘了。
1995年11月21日,在美國的強力主導下,波-赫交戰的各方息兵止戰,在俄亥俄州的空軍基地Dayton簽署了「岱頓和平協定」,結束三年多的內戰,並把波-赫劃分為「波赫聯邦」、「塞族共和國」以及夾在兩者中間的「波爾奇科特區」(Brcko District),形成國中有國丶制中有制的特殊體制。
我在假日飯店的對側往西望,美國大使館新穎、超大的建築群佔據了整個街區,看來比後方薩拉耶佛大學校園還要大、還要壯觀。我本想照一張全景,大使館門外的警衛示意禁止,只好收起了相機。但明顯可以看出,美國才是波一赫這個新國家真正的領航者,也是「邦聯式聯邦」政治實驗計劃的創建者和維護者。
在波士尼亞內戰中,一共有超過10萬人死亡,其中回民犧牲最為慘重,逾6萬人;另外有2萬5千人是塞族,克羅埃西亞族則有約1萬人。在這裡,也發生了二次大戰結束以來歐洲境內第一次出現的族群大屠殺(Srebrenica genocide),還挖到了萬人塚。回民不但和塞族交戰,也在南方的莫士塔和克羅埃西亞族進行武裝對抗。當戰爭結束後,北約在波-赫境內繼續駐紮維和部隊,到2004年底才由歐盟派軍隊接手。
被炸的市政㕔
當內戰結束之後,這些信仰伊斯蘭教的斯拉夫族回民被聯合國正式定名為Bosniak——波斯尼亞克族,成為一個新的民族;目前為波-赫境內的第一大族,約居全國人口370萬人的半數。
第二大族塞爾維亞族約占全國人口的三成,克羅地亞族則為一成五。至於宗教信仰的人口比例(伊斯蘭教、東正教與天主教)也與此一數據相符。這是歐洲境內極少數回教人口佔多數的新國家。
薩拉耶佛回民區
據統計,1991年波-赫境內原有433萬人, 到了1996年銳減為392萬人,2013年又降至379萬人;足見歷經戰火蹂躪後,人口一直是負成長。由於內戰因素,導致波-赫GDP減損至少60%,失業率卻高達38%。2014年各地爆發了被稱為「波斯尼亞之春」的全國性抗議運動,群眾對戰後政府的官僚腐化與政治無能表達了強烈的不滿。據歐盟統計,迄今波-赫的平均國民所得僅及歐盟各國平均值的29%,還不到美金五千元。
根據岱頓協定,在波-赫境內,「波赫聯邦」、「塞族共和國」兩個政治實體各自統領一半的國土,分別擁有自己的首都、軍隊丶警察丶政府組織、國家旗幟和民選議會等不同機制。至於波士尼亞東北的「波爾奇科特區」則為一自治區,直屬於波丶塞雙方組成的聯合政府,並由歐盟派員進行國際監管。2005年起,兩國的軍隊改為統一共管,不再一分為二。波爾奇科特區的國際監管目前也已結束,由當地人民自行管理。
換言之,波-赫已形成一個由美國人設計、監督,歐盟派員管理,兼具聯邦與邦聯雙重特性的特殊政治體制。波-赫主席團(即總統團)係由三人所組成,每人分屬一個主體民族(波士尼亞克人、塞爾維亞人、克羅埃西亞人),任期為四年;各族代表輪流擔任主席團主席(總統)的職位,每人一次八個月,兩年一輪;四年內有兩次擔任輪值主席的機會。
主席團的成員由人民直選,其中「波赫聯邦」選出波士尼亞克族和克羅埃西亞族的主席團成員,「塞族共和國」則選出塞爾維亞族成員。主席團係國家元首,負責提名部長會議主席(即內閣總理-政府首長),並由國會多數決通過。部長會議主席則負責任命各部部長。
我頂著40度的烈陽,走到城中心的波-赫總統府,看見門口只有一位警衛駐守,態度十分悠閒。而經常在其他國家總統府前表演的軍儀隊交接儀式,在這裡卻看不到。這是一個象徵意義的輪任總統制,恐怕連一般老百姓也搞不清楚,究竟這幾個月是哪一位主席當家吧。
波-赫的國會分為兩院:上議院為「民族院」,有15位成員,每個民族各5位;法定的開會人數是9人,每一族至少要有3位代表出席才算合法。下議院是「代表院」,有42位代表,由比例代表制選出,其中三分之二(28位)來自「波赫聯邦」,三分之一(14位)來自「塞族共和國」。簡言之,這是一個以族群共治、民族配額為基礎的協商民主體制(consociational democracy)。
此外,波-赫的憲法法院掌握著最高司法權,由9名法官組成,其中4人為「波赫聯邦」選出,2人由「塞族共和國」選出。另外3人則由歐洲人權法院負責推選,並且特別規定,這3位法官不可以是波-赫國民或鄰國的公民。
但是,這一套族群共治的協商民主體制在2009年卻被歐洲人權法院判決,違反了歐洲人權公約。因為其中只包括波、塞、克這三個主體民族,卻忽略了波-赫境內的少數民族猶太人和吉普賽人(亦稱羅姆人)。基於此,歐盟要求波-赫政府必須修憲改變對少數民族的歧視。但是波-赫國會對此始終無法達成共識,也未能完成修憲任務。2012年歐盟執委會指責波-赫政府領導人把主要精力集中放在內部黨爭而不是爭取加入歐盟的事務上,並且強烈批評他們在執行歐洲人權法院的判決上,無所作為。很顯然,波-赫要想加入歐盟,恐怕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散步在熱鬧的薩拉耶佛街頭,人聲鼎沸,治安良好,絲毫看不出這是全歐洲最窮困的新興民主國家,政治鬥爭十分激烈、經濟發展也已陷入困境。我們很難想像,這些友善和樂的波士尼亞人,竟然被迫走上街頭,抗議民主化之後的民選政府貪汙丶腐化丶無能,並指責他們辜負了選民的殷切期盼;在過去二十多年裡,民選政府蹉跎時光,未能積極改善基礎設施和國民生計,實在不可原諒。
2017年撒拉耶佛電影節開幕
年輕的客旅或許比較敏感,感受到這裡的物價特別便宜,吃東西既方便又美味。一位中年的餐館老闆告訴我,這裡物價低但食物新鮮,口味多樣化,可說是歐洲之最。但他卻懷念當年的南斯拉夫,這是一個總人口不過兩千多萬的國家,竟然還要分裂成七國,實在是歷史的錯誤。
旅館服務人員告訴我,在城外的「東薩拉耶佛」和薩拉耶佛城裡不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但絕大多數的薩拉耶佛居民,因為族群相異和歷史記憶的關係,從未去過近在咫尺的「塞族共和國」。
於是,我們決定一試。
從拉丁橋畔搭上無軌電車103號,經過一些彈痕累累的公寓大樓,半小時後抵達這個塞族人居住的新城。所謂新城,不過是一座通往外地的長途巴士站,站旁有幾家小餐館,但因生意差,有的只供應飲料而不再提供餐點了。再過幾步路,有三兩位老太太在街頭兜售僅有的家當和食品,包括手織毛衣丶圍巾、襪子和雞蛋丶蔬菜等,至於路旁的零售小舖,多半都已歇業關門了。
東薩拉耶佛車站及站前廣場
通往東薩拉耶佛的無軌電車,車上使用四種文
我們搭上計程車,去「東薩拉耶佛大學」參觀。這是內戰之後,因族群因素被薩拉耶佛大學和其他高等學府趕出來的塞族教師,特別新設立的一所大學,專門對塞族學生授課,同時也使用居理耳文字。
車程不到十分鐘,就到了校門口,只看到幾座教學樓,談不上有什麼校園,旁邊另有一家學生餐廳。校舍雖然不算殘破,但就大學而論,規模實在太過單薄。至於留在城內的薩拉耶佛大學,就在美國大使館一旁,雖然建築陳舊,但校園完整丶科系齊全,交通也十分方便。這凸顯了戰後「波赫聯邦」的整體資源,比起「塞族共和國」,仍然略勝一籌。
東薩拉耶夫大學,在塞族共和國境內,專門招
撒拉耶佛大學及牆上的彈孔痕跡,背後是新建
搭公車返回薩拉耶佛的路上,我望著多年來始終未清除的一座座戰爭廢墟,心裡在想:獨立或戰爭,難道真是交戰三方在當年僅有的選擇嗎?為何歐洲各大國當時不能立刻介入,斡旋交戰各方息爭止紛,卻為了地緣政治的權力版圖,坐視戰爭持續經年、死傷逾恒,淪為人間的煉獄?而美國除了藉族群配額解決權力衝突外,就沒有想過可以運用其他更好的方式,整合這些曾經長期共同生活在一起,而且使用著同一語言的南斯拉夫各民族?至於波士尼亞克人,在歷經戰爭的慘痛和戰後的蕭條後,又如何面對這個得來不易,卻腐化又失民心的民主化政府?至於塞爾維亞人,過去攻城掠地、好勇鬥狠,又如何可能滿足於當下這個貧困而寡助的「塞族共和國」呢?
城內尚未復建的戰爭廢墟
面對人口繼續不斷外移和流失丶失業率居高不下,政治貪腐無能,當今波一赫人民難道不會反思,他們在1992年那場獨立公投時所作的決定,終究是一椿歷史的、致命的錯誤?
這是薩拉耶佛的悲歌,也是無情的歷史在一個多世紀裡對波士尼亞人民的另一次殘酷考驗。但對台海兩岸民眾而言,這不但是值得珍視的生命教訓,也是絕不能犯下的致命錯誤。
作者攝於新恢復薩拉耶佛的市政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