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民國小歷史
魏國彥
小序
以下不定時推出的連載文章大多是我擔任官員時寫的,都是我爸媽家族的故事,主要是讀龍應台的「大江大海」及齊邦媛的「巨流河」帶來的衝擊,就想著把我們家族的故事與來歷寫出來,但是,公務實在繁忙,不可能有系統地寫,就把從小聽的一些小故事寫出來,隨心所欲,放在臉書上,算是存些筆記文字在雲端,以待來年。二零一六年五月,我離開了行政院環保署長的職位,弦歌歸故里,燈火下樓台,又恢復讀書不求甚解,隨手塗寫的生活,讀中國近、現代史,聯想浮翩,咀嚼的還是我家長輩在動亂年代中的大江南北,東西奔波,做為大時代潮流裡的小水珠,有著太多萍浮聚散的悲歡。也不知道文章寫成後,有沒有人出版,有沒有人看,孜孜矻矻,不嫌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這回,閤評網的主持人雷倩說:「讓我們各家小戶來說說我們自己的民國風吧!」,哈!我這有一搭每一搭寫的東西,就以藉閤評網和讀者網路相會、交朋友吧!
我的這些小短篇,每一篇都獨立自主,有自己的故事。以前在臉書上隨手發表時,我發覺大家對嚴肅的歷史沒有興趣,朋友們按「讚」的多半與親情、奮鬥、傳奇有關,也就決定了這集子的寫作風格。每個單篇是個小小說,或小散文,可以隨便翻,跳著看,無非是大時代動亂中的一個個小側影,看多了就勾勒出了我家經歷的「民國歷史」。
第一輯:母親支系
01 母親賣饅頭
聽母親說,當年1949隨著外公來到台灣的最初幾個月就住在現在豪宅林立的台北市信義區,在「聯勤四四兵工廠」的外圍,一片荒煙亂草。
外公在撤退時已是中將,但部隊早被打散了,一家子30餘口(包含沿路自己跟上來的流亡學生、孤兒婦孺)坐吃山空。怎麼辦呢,外婆找大家來商量,決定大夥合力蒸饅頭,到四四南村叫賣,母親18歲,將軍的女兒,捧著一竹籃饅頭,上頭蓋著棉布,別人也看不出來是什麼東西,走在路上,遇見沒人的時候,憋著喉嚨,喊一聲「賣──饅──頭」,有人的時候,紅著臉,就什麼都喊不出來了。
1968年那年我建國中學高二,到那邊打靶,蹲在靶溝裡,子彈從頭上呼嘯而過,休息的時候,我躺在那裡,彷彿聽到一聲「賣──饅──頭!」
02 火車快跑, 狗狗快追
國民黨政府從大陸撤退的時候,我母親18歲,外祖父是負責錙重運輸的高級將領,帶著後勤物資和家眷搭火車南下,有一條跟了好多年的軍犬也在鐵皮車廂上,後來沿路擠上來的人越來越多,外祖父說「人都沒地方站了,還帶狗?」那隻大狼犬就被遺棄在某個不知名的車站了。過了兩天,鐵路被土共破壞,火車停駛,等著搶修通車。奇蹟出現了,那隻大狼狗竟然沿著鐵軌跟上來與大夥團員了,大家高興得不得了,把自己的一點口糧都拿出來餵牠,牠吃得開心,吃兩口,還不忘抬頭搖尾巴,上來要你摸牠的大腦袋,媽媽說:「再也不能丟下你了。」
軌道搶通了,火車繼續南行,媽媽把狼狗藏到後面一節運貨的車廂。
後來還是讓我外公發現了:「人都養不活了,還養什麼狗!」一腳就把狗給踢下了行駛中的火車。那狼狗顯然受了傷,一拐一拐的追上來。
追呀,追呀,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了。
母親今年八十四歲了,還常在夢中驚醒。
有一天我看她睡中嗚依嗚伊的喊,趕緊喊她醒來,問:「怎麼了?又做惡夢了?」
媽媽說:「我夢見一直跑,一直跑,可是腳硬了,跑不動。」
「是你追人吧,還是被人追了?」
「不知道呢、、、」
過了幾秒鐘,她帶著迷茫的眼神:「剛才有狗叫嗎?」
「沒有呀!」
「那就是在我的夢中了」
我相信那隻狗還在跑,一直追著我媽媽跑。
03 雞、狼狗、司令
六零年代,春天的時候,家裡迎來一窩小雞,黃絨絨的一堆小球,嘰嘰喳喳,擠過來、滾過去,到處湊熱鬧。爸爸用撿回來的木板和竹竿釘了個雞窩給它們住。
放學後,我和弟弟到地瓜園裡挖蚯蚓,回來餵鴨,也偷偷餵漸漸長大的雞群。天將晚的時候,我學母雞「咯、咯、咯、、、」喊著,它們以為有好吃的,前擁後擠的都進了雞籠。
後來母雞能下蛋了,下了蛋「咯、咯、咯」地叫,好得意,我們就向媽媽報告,今天考試又得了一百分,媽媽說,「一根油條兩個蛋(意指100分),好,今天煮兩個荷包蛋,你和弟弟一人一個」。因為有荷包蛋吃,我們一邊長大,一邊就變成了好學生。雞家族也越來越興旺了,雞籠變成雞公寓,好勝的小公雞總往上層擠。
天涼的時候,外公從彰化來了,理個平頭,小肚微凸,很是威嚴,說是來台北辦點事情。第二天下午,一個叔叔,站得畢挺,在外頭敲著紗門,老紗門鏗鏗作響:「報告,我們司令請高將軍過去一趟」。
外公坐在屋裡,臉也不回,也不答話,沈默的抽著煙,傍晚西曬的陽光,將他的影子斜斜地剪貼在牆上,影子很整齊,微微飄動的只有香菸的氤煙,他始終沒理外面那個低著頭立正的人。
晚飯後,外公跟媽媽說:「沒想到吧,王司令就住在後山上,搞了個大院子,養了好幾條狼狗。他,就是愛養狼狗」。
晚上下了場雨,嘩啦了大半夜,雞公寓裡的雞也跟著吵,到天亮的時候,雨停了,雞子也不叫了。天濛濛亮,媽媽出來餵雞,大驚失色,雞公寓東倒西歪,雞毛散得到處都是,雞子斷頭歪脖子,羽毛黏和著血塊。
夜裡值班的蘇伯伯走過來:「昨晚不知哪來的幾條狼狗,我拿棍子打,還想咬我呢、、、」
外公嘆了口氣:「這個王總司令!這輩子,我是不會再見他了!」
04 「王總司令」
光寫小品也不行,總得做點研究,到底是誰家的狼狗咬死了我家的雞呢?
找到了「王總司令」寫的書,610頁,1978年出版,書扉上有顧祝同將軍題的字:「征塵回憶」。
這本書應該隱藏了許多外祖父的歷史。這位王將軍,看來也是文章高手,那時候的將軍們真是能文能武啊!
我也聽過外爺提過顧祝同將軍(江蘇省安東縣人,保定軍校第六期畢業,曾任黃埔軍校教官,來台後曾短暫做過國防部長),看來他們真是一掛的。
我低估也錯看了王司令(先隱其名吧),他是位抗日名將,1938年徐州會戰有功,獲頒青天白日勳章;因為戰功彪炳吧,1943年先後授為第19、第31集團軍總司令。1947年因作戰失利,被撤職查辦。1991年病逝台北。
王總司令,黃埔第一期軍官班畢業,1904年生,安徽蕭縣人,徐州中學畢業,曾任蕭縣第六區第七國民學校校長,後來在抗日戰爭期間做過敵後的安徽省第4區行政督察專員兼保安司令。外公擔任安徽的縣長,就是出自他的任命。我幾乎可以肯定,外公跟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王總司令有11個小孩,其中有好幾位在台灣很有名,導演王童就是其中之一,他的電影名作「紅柿子」是一部半自傳體的劇情片,講的是一位大陸撤台將軍坐吃山空,全家養雞的故事(看來他們實際上是在我們後山養雞)。
王總司令在大陸叱咤風雲,到台灣養雞就不靈光了,兒女們上學寫字沒有墊板,王夫人就把將軍作戰負傷時拍的X光片剪成一片一片做墊板,還開玩笑說,早知道多負幾次傷,墊板會更多,還可分給其他小朋友。
王童有許多電影名作,囊括眾多獎項,例如「看海的日子」、「策馬入林」、「假如我是真的」、「無言的山丘」、「稻草人」,說的都是大時代作弄下的小人物,有一部「香蕉天堂」活脫就是我表舅的故事(見第14篇─「少年俘虜」)。王童導演2015年有一部斥資新台幣一億六千萬的大製作 ─「風中家族」,故事開始於國共內戰,在徐蚌會戰之後,國軍大敗,三名年輕軍人帶著一名棄嬰飄洋過海來台,年代縱跨六十年,是一部脫胎於他們家「大江大海」的時代史詩,格局比我這裡的小故事恢弘壯闊多了。
無論是我的小品,還是王童的大製作,那遙遠的起源來自一處:1924年前後,兩位原來當老師的年輕人,一位姓王,一位姓高(我外爺),率同其他徐州青年,投筆從戎,青春作伴,走入中國現代史的里程。
05 校長帶學生逃亡,直奔黃埔
朋友說:你外公既然是黃埔三期的,應屬「正黃旗」。外公去世的早,當年沒有這個名詞。
也許應該問他:「你是正藍軍嗎?」
我猜,他不會回答。終其一生,他不談當年的事,諱默如深。
當年,他是徐州地區八個中學學生聯合會的主席,應該是個活躍的學生領袖。
後來,他當了某師範學校的校長,正是皖系軍閥孫傳芳控制地方的時候(也許另有其人,需考證耙梳),他有了革命思想,帶了八個學生,棄校長不幹,星夜南行,投奔黃埔。他原已是校長,又做入伍生,身份頗尷尬,軍官學校就派他兼作教官,教國文。
黃埔三期是黃埔軍官學校擴大招生,建立入伍生制度的開始,1924年12月開學, 1926年畢業,畢業生1233人。那年,開始了北伐。他被編到攻打東路的一支,在路途上吸引了我的外祖母。
黃埔三期有不少名將,如劉安祺。其中也有不少安徽人,不知道是不是外公帶去的學生:
戴安瀾,安徽無為人,戰死於緬甸。
方先覺,安徽宿縣人,第10軍軍長,1944年率部堅守衡陽47天,頑強抗擊數倍於己的日軍,創造了抗戰時期城市保衛戰的奇跡。
我見過方將軍,是外公的好朋友。
外公埋骨之處原在台南,墓地小小的入口力了兩根水泥柱,拓刻有方將軍親筆的輓聯:
勳績已留青史冊
友情不斷弔荒丘
不知是因為淹水,或該地另有他用,外公已遷葬,那兩方石刻,也許已淪為碎石,掩於荒煙蔓草。
擔任第10軍軍長時的方先覺,胸前佩戴的就是第10軍“泰山軍”的標誌
I believe that all families migrating to Taiwan during the period of 1949-50 have a tear-sweat-blood story to tell. Prof. Wei’s stories bring back tearful memories of the past. All is gone now, but the spirit and effect of ROC remain in many people’s mind and the generations down. Hope that more of this kind of writings will be published, to record and piece together what has happened in the ROC history and tidal wave.